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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意流韻 吳趣傳薪--明清蘇作家具鑒賞

  一架結(jié)構(gòu)看似并不復(fù)雜、沒有絲毫紋飾的黃花梨書櫥,居然要價近百萬,不了解古家具的人,似乎感覺有些天方夜譚,但經(jīng)行家娓娓道來,清馨泌人的檀香,變幻優(yōu)美的木紋,簡潔大方的造型,細膩精致的做工,潤澤古雅的包漿……其中承載著幾何歷史文化的積淀?輕啟櫥門,在門軸轉(zhuǎn)動微微“咿呀”聲中,記憶仿佛回到了大明萬歷的風(fēng)花雪月。


  明代嘉靖以后,江南一帶的城鎮(zhèn)手工業(yè)生產(chǎn)規(guī)模迅速擴大,商品經(jīng)濟發(fā)達,城市空前繁榮。在畫家、詩人唐寅《閶門即事》詩中,當時的蘇州如此這般地繁盛:


  世間樂土是吳中,中有閶門又擅雄。

  翠袖三千樓上下,黃金百萬水西東。

  五更市賈何曾絕,四遠方言總不同。

  若使畫師描作畫,畫師應(yīng)道畫難工。


  繁盛之極,以至畫師難描,詩人以比興、夸張的手法給后人留下了無限想象的空間。如此的繁盛至萬歷間幾乎達到了無以復(fù)加的地步, “凡南北舟車、外洋商販,莫不畢集于此,居民稠密,街弄逼隘,客貨一到,行人幾不能掉臂” (鄭若曾《楓橋險要說》);嗣后又一直沿續(xù)至清代康乾盛世,雍正間大學(xué)士孫嘉淦經(jīng)過蘇州閶門時,驚嘆道: “居貨山積,行人流水,列肆招牌,燦若云錦,語其繁華,都門不逮?!蓖砻魃唐方?jīng)濟的發(fā)達增長了消費,同時亦滋生了奢靡的社會風(fēng)尚,明末文人陸楫說:“今天下之財賦在吳越,吳俗之奢,莫盛于蘇、杭之民。”明、清兩代,蘇州及江南地區(qū)奢靡的生活習(xí)尚,以及反映在生活中對服飾、器具、陳設(shè)等趨時趨雅的要求,促使手工藝行業(yè)得到迅速發(fā)展,園林營造,家具漆器,琢玉治犀,鑲金嵌銀,刻書插圖,箋扇燈彩,書畫裱褙,琴弦樂器,絲織刺繡等等,俱稱精雅絕倫,備極工巧,充溢著時代的生活情趣。明人王士性曾說:

姑蘇人聰慧好古,亦善仿古法為之,書畫之,臨摹,鼎彝之冶淬,能令真贗不辨。又善操海內(nèi)上下進退之權(quán),蘇人以為雅者,則四方隨而雅之,俗者,則隨而俗之,其賞識品第本精,故物莫能違。


  蘇州不僅是當時全國最為繁華的城市,也是時尚淵藪之地,蘇州人做的東西稱之“蘇作”,自蘇州流行出去的款式叫“蘇樣”,蘇州手工藝品竟能左右海內(nèi)之風(fēng)氣,當時還出現(xiàn)一個嶄新的名詞——“蘇意”,意即時尚和流行的;晚明學(xué)者陳繼儒更將蘇州地區(qū)的文人書畫與上述反映生活情趣的手藝,合稱之為“吳趣”。


  蘇州出產(chǎn)的工藝品,大多都要冠以一個“蘇”字,如琢玉之稱“蘇琢”,燈彩之稱“蘇燈”,扇子之稱“蘇扇”,裱褙之稱“蘇裱”,刺繡之稱“蘇繡”……被稱為“蘇作”的蘇州家具,便是明代蘇州的文化象征之一,或者說,是最能代表明代蘇州文化和生活的手工藝制品之一。


  中國家具的產(chǎn)生至少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時代,從最初的席地而坐、跪坐,至垂足坐,隨著生活方式的改變,家具在用材、款式、裝飾、工藝方面都經(jīng)歷了較大的更替、遞變,總體由矮漸高,品類日趨豐富。至五代、兩宋時,后來成為中國家具主流的框架式結(jié)構(gòu),臻于成熟。明代是我國家具史上的黃金時期,所制設(shè)計巧妙,造型簡潔,做工精細,風(fēng)格典雅,后稱“明式”。明式家具狹義指明代的家具,當時的家具制作主要集中在江南地區(qū),蘇州是明代家具的發(fā)源地,款式被澤海內(nèi),所以,蘇州及附近地區(qū)所產(chǎn)的家具——“蘇作”(又稱“蘇式”),即是明式家具的代表和象征。換言之,名揚中外的明式家具,即是以蘇式家具為主的。蘇作,主要包括蘇州、松江(今屬上海)及浙西(吳興、嘉興一帶)等地所生產(chǎn)的家具。廣義的明式家具,則指明代款式的家具,大約至乾隆前后,蘇州的家具,尤其是民間所使用的家具,基本上仍保持明式家具的特色。蘇作是相對北京所產(chǎn)的“京作”家具和廣州所產(chǎn)的“廣作”家具而言的。清代雍、乾以后,家具的造型和裝飾日趨富麗、繁縟與華而不實,蘇作家具也開始向富麗豪華方面發(fā)生轉(zhuǎn)變,并在造型、裝飾上開始趨同于京、廣之作,步人了衰頹之路,此乃后話。


  蘇作家具秉承宋代家具淳樸纖秀、工藝嚴謹、造型優(yōu)美的傳統(tǒng),其設(shè)計、制作特色,可以“尚用、尚雅、尚精”六個字來概括。


  一曰尚用。


  尚用,即以實用、適用為目的的設(shè)計,亦即工藝造物的宗旨。文震亨《長物志》中有許多有關(guān)家具的記載,其中在談到矮榻時說: “矮榻高尺許,長四尺,置之佛堂、書齋,可以習(xí)靜坐禪,談玄揮塵,更便斜倚。”屠隆《考槃馀事》和高濂《遵生八牋》亦有類似的記載。矮榻,又名彌勒榻,俗稱“羅漢床”,“更便斜倚”即是實用最好的注腳,本書所載有羅漢床數(shù)例,可為佐證。尚用訴諸形式便成了尚簡,被稱為蘇作的明式家具,器形大多十分簡潔,絕少有繁復(fù)的雕鏤和鑲嵌。所謂“厚質(zhì)無文”,即便是雕鏤、鑲嵌,亦以古樸典雅為要,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,這樣,比繁復(fù)的裝飾更具魅力,更能出彩。例如,本書所載明代的一件柏木畫案,攢邊槽裝面板,圓柱加橫棖直腿足,全案的裝飾僅見夾榫處的云紋牙頭,整體造型干凈利落。其案面長度為192厘米,寬79厘米,十分寬大,適合文人書畫時伸展紙張,尤宜大幅,并可擱置筆墨等文房用具;而其高度為80厘米,恰好配合站立,以便書畫時能統(tǒng)觀全局,任意揮灑。書中還有幾件明清時期的書櫥,造型拙樸,樸素?zé)o飾,簡潔大方。櫥身高闊,與《長物志》所說“書櫥須可容萬卷書,愈闊愈古”相符,其縱深在41.5至47厘米之間,又與“惟深僅可容一冊”相合,置放一冊尺寸較大的線裝書,較為寬綽,方便尋檢,這樣的設(shè)計,顯然是以致用為目的的。又如,清早期的“櫸木四出頭官帽椅”,不事雕琢,然其搭腦和扶手線條流暢優(yōu)雅,靠背板略微彎曲后傾,造型簡潔大方,為典型的蘇作明式官帽椅。這樣的設(shè)計,完全符合人體的坐姿,扶手、踏腳棖可承自然垂下的手足。


  蘇作家具的尚用,還體現(xiàn)在材料的選擇上。蘇作家具中,頗多以紫檀、鐵力木、雞翅木及癭木等名貴硬木制作的,尤善用黃花梨。但我們注意到,在明清蘇作家具中,櫸木所占比重更大。櫸木,或稱椐木、櫸榆,產(chǎn)于我國南方及朝鮮、日本,江浙一帶尤多,蘇州亦有出產(chǎn),北方不知此名,稱為南榆。櫸木在當時并非貴重的木材,然其性堅重強韌,耐沖擊磨擦,缺點是易變形。出于致用,蘇作就地取材,因其料多大材而宜作大器,又因其價廉而能在民間廣泛流行。櫸木木紋,佳者或如山巒重疊,或如云水回繞,蘇作工匠稱之為“寶塔紋”,其老齡南而帶赤色者則稱“血櫸”。在家具制作過程中,蘇作工匠們不會因櫸木料差價廉而輕視之,也絕不會草草而作,其造型及制作手法,一如黃花梨、酸枝等名貴硬木,并充分利用櫸木優(yōu)美的紋理。所以在傳世明清家具中,有許多是用櫸木制作的,尤以大件桌案、櫥柜為多,其藝術(shù)價值與歷史價值,可與其它貴重的硬木家具媲美


  二曰尚雅。


  尚雅,即在設(shè)計、制作中融入雅致的追求,“雅”是銘刻在蘇州人骨子里的生活情趣。蘇州自然條件十分優(yōu)越,湖光山色,物產(chǎn)豐饒,自古以來的富庶繁榮,造就了崇文重教、底蘊深厚的吳地文化。于是,蘇州向以文采風(fēng)流著名海內(nèi),至明尤甚,“明四家”沈周、文徵明、唐寅、仇英為代表的吳門畫派,“吳門四家”祝允明、文徵明、陳道復(fù)、王寵為代表的蘇州書法,更以風(fēng)雅為號召,領(lǐng)袖海內(nèi)風(fēng)氣。清人沈朝初“蘇州好,城里半園亭”之句,決非夸張,據(jù)不完全統(tǒng)計,蘇州明、清兩代的園林約有四百處,現(xiàn)尚存數(shù)十處。蘇州園林,可以說是蘇州人生活的濃縮,由文人居住或者設(shè)計的園林,營造詩情畫意的景觀,亭臺軒閣、曲廊小橋、池水假山、詩畫石刻、匾額楹聯(lián),無不處處滲透著一個“雅”字,作為園林中居室主要陳設(shè)的家具,又如何能夠不雅?前述尚用,故形尚簡。


  簡,不能是簡而無物,要簡中寓意,簡中見雅。


  何以稱雅?晚明時文震亨所著的《長物志》,述及室廬、花木、水石、禽魚、書畫、幾榻、器具、衣飾等內(nèi)容,涉及家具亦多,最能體現(xiàn)明代蘇州文人的生活情趣和審美取向,文氏提倡的“寧古無時,寧樸無巧,寧儉無俗”便是當時“雅”的標準,亦可視作明式蘇作家具的風(fēng)格定位。復(fù)以前舉明代柏木畫案為例,眾所周知,柏木有堅硬細膩、紋理細致、多樹癤等特點,自然的樹癤雖可增加美觀,卻極易崩裂脫落,在板料上造成凹陷。此案作者匠心獨運,精心地在案面樹癤崩裂處嵌以蓮荷、水波、魚蟲等線刻紋飾,不僅巧妙掩飾了瑕疵,而且增加了案面的美觀,足見明代蘇作之巧妙構(gòu)思。又如明“黃花梨圓角書櫥”,全櫥雖無絲毫紋飾,但做工極見精致,造型古樸,款式素雅。最為奪人眼球的是對開櫥門,系用一塊木料對剖而成,紋理對稱,意如行云流水,視覺美觀舒適,為書櫥增添了無限的雅意,這也是蘇作中慣用的手法。另如明“櫸木圓角書柜”,柜門同樣由一塊木料對剖而成,紋理美觀清晰,猶如叢山疊嶺,頗有幾分范寬山水畫的意境。再例,清“紅木南官帽椅”一對,通體圓作,搭腦和扶手“四不出頭”,搭腦作較為罕見駝峰式,向下彎扣,與后腿上截榫角交接,s形曲線扶手鵝脖一氣呵成,線條宛轉(zhuǎn)流暢。全椅未見雕鏤,然靠背板上的三段式攢框鑲癭木,和屜面下設(shè)拐子工卷草紋樣變形羅鍋棖,極見作工之精,很有特色。這對椅子雖然已是清中期以后的作品,變形羅鍋棖紋飾明顯受到乾嘉時摹仿青銅紋飾風(fēng)氣的影響,但仍不失古樸典雅,很好繼承了明式蘇作的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。


  三曰尚精。


  尚精,即精益求精的制作,簡而有意,必須通過精良的制作才能完美地表達出來。蘇作之精,包括審美取向的精煉簡約,即尚用的宗旨,尚雅的趣向,這一點前面已多有涉及,在此不再贅述了。這里所說的“精”,主要指工作或者說是技術(shù)層面上的,包括以下兩個方面的含義,一是精打細算,一是精工細作。


  用料上的精打細算,是蘇作家具最富特色的制作表現(xiàn)手法。蘇作的精打細算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是被“逼”出來的。兩廣(廣東,廣西)、海南(舊亦屬廣東)是中國優(yōu)質(zhì)、名貴硬木的主要產(chǎn)地,廣作有著就地取材的優(yōu)勢;以宮廷家具為主的京作,不僅庫存充足,并可以國家財賦為保障,隨時派員赴海外采辦。比較而言,蘇州的硬質(zhì)木材來源,遠不及京、廣兩作來得那么充實。然而正因木材資源的匱乏,造就了明代以來蘇作在用料上的精打細算,中國書畫有“惜墨如金”之說,蘇作家具則達到了“惜木如金”的境界。一塊木料在手,必經(jīng)反覆琢磨和精心設(shè)計,方能破料動工,往往算盡用絕,巧妙套用,一塊很小的木片都要物盡其用,一件家具完工,地上只剩下一堆木屑,甚至連一根牙簽料也找不出來。蘇作中的桌案、櫥柜,很多都是用一塊整料剖切分割制作的。為了省料,一些大件器具往往采用包鑲手法,以雜木為骨,外貼優(yōu)質(zhì)硬木薄板。即使有所剩料,如癭木及其它紋理漂亮美觀的名貴硬木的零碎木料,也會作為鑲嵌或拼接的構(gòu)件運用在另外的家具上。如蘇作中官帽椅、圈椅、太師椅等的靠背板,多放棄費料的整板形式,改為采用三段體分段裝飾,既可省料,又能通過開光、打洼、淺浮雕、亮腳等裝飾,使椅背富有變化,顯得精致而典雅,三段體分段裝飾成了蘇作椅背典型的表現(xiàn)手法。


  作工時的精工細作,是蘇作家具的制作特征,尚用的宗旨,尚雅的趣向,必須通過精良的制作才能實現(xiàn)。其制作多采用一木連作的工藝,上下貫通,榫卯精密,堅實而牢固,往往歷經(jīng)數(shù)百年而完好如初。典型的蘇作,很少有大面積、繁復(fù)的雕鏤和鑲嵌等裝飾,通常是合理的、小面積的使用雕刻和鑲嵌等裝飾,往往能夠起到點睛的作用,蘇作中常用的雕刻技法有淺浮雕、透雕(即鏤空雕)和線刻等。刀法圓熟,細膩生動,蘇州工匠中流傳的口訣說: “雕刻要氣韻,層次要分明,光滑要和順,棱角要出清?!背銮?,意為處理得清清爽爽、干凈利落,總的要求是形神兼似,氣韻生動。主要裝飾題材有草龍、螭虎龍、靈芝、纏枝蓮、竹節(jié)、拱璧、如意、回文云、繩紋等,圖案亦以典雅為尚。即使是細部處理,亦是十分講究,如打洼起線,在蘇作中運用較多,有的是相互貫連,線條宛轉(zhuǎn)流暢,勁挺有力,看似簡單,要做到一絲不茍,其實是十分費時費工的。

以“尚用、尚雅、尚精”為特色的設(shè)計和制作,形成了蘇作家具簡潔大方、質(zhì)樸清秀的主流風(fēng)格和器形優(yōu)美、線條流暢、比例適度的造型特征,充滿著江南文化中蘊藏深厚的書卷氣息和生活情趣。


  歷經(jīng)滄桑,傳世的明清蘇作家具本已不多,上世紀80年代前后,海外藏家開始涌人大陸,大量收購中國古典家具,使蘇作家具在市面上更是難得一見。隨著經(jīng)濟的發(fā)展,古家具日益受到國人的重視,收藏者的隊伍不斷擴大,家具在拍賣市場上的價格也是不斷飆升,甚至出現(xiàn)了海外藏品回流的現(xiàn)象。本書所載錄的明清兩代蘇作家具,由江蘇愛德藝術(shù)中心和蘇州裕德堂、遂初堂等從蘇州地區(qū)民間征集而來的,都是較有代表性的,其中不乏精品,有些堪稱某一時期的標準器。在此將其匯集成冊,相信將有助愛好古典家具的讀者,更多地了解明清蘇作家具的歷史及其豐富的文化內(nèi)涵。(來源:天工神韻 作者:席湖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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